程华新长篇小说《一蓑烟雨》连载四
第九章——第十五章
程华新
第九章侠肝义胆邂幽兰关世清一家忙完收秋种地,晒柿饼。一边准备给关世林娶媳妇的事,一边准备关世清开诊所的事。赵慧兰忙的脚不沾地。关世清就建议去请关二婶来帮忙做针线。
说起这关二婶还有一段故事:
关二婶徐娘半老,盘头梳的光亮,插一支银簪。一件青布大衫裁剪合体。据说她当姑娘时颇有姿色,身量苗条,体格风骚,面如满月,一双铜铃大眼眸光流动,未曾开口笑先闻。虽然是三寸金莲,却没半点娇态,快人快语,言语泼辣,且有一副古道热肠。丈夫早早过世,膝下又无儿女,靠说媒,接生,做针线为生计。丈夫排行老二,那年得了伤寒要冲喜,由老三代替去下聘礼,她偷偷在窗户上瞄了一眼,见小伙子身材魁梧,干净利落,心中满意。迎娶时也是老三代替。进入洞房才发现老三不见了,躺在床上的病人才是她丈夫。她大闹一场,要回娘家,但是,已经拜过堂,无可挽回了。丈夫病病殃殃活了不到一年撒手西去,婆婆还怪她颧骨高克死了丈夫。老三心存愧疚,所以对二嫂特别照顾。
此事好事者还编了一段传唱:
张氏美名传乡里,三寸金莲无人比。
大裁小剪捻丝线,烹炸蒸炒数第一。
大事小情果决断,迎来送往懂礼仪。
关家慕名下聘礼,老三代替老二去。
老三潇洒又干练,赢得芳心谈嫁娶。
洞房惊变方知底,原来我是病人妻。
骂声老三丧天理,骑驴送我娘家去。
染坊岂能退白布,嫁鸡随鸡命注定。
叫声嫂子莫生气,此生老三照顾你。
关二婶有关老三照顾着,丈夫死后也没改嫁。但是她年轻漂亮少不得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觊觎,却碍着关老三,倒也没人敢造次。
赵慧兰奇怪关二婶今儿没过来,便去找她。边走边想:还是世清疼自己,怕自己辛苦让去请关二婶帮忙做针线,自己都没敢想让人帮忙。只顾想着,才出大门,不小心一脚踩空崴了脚。“哎呀”一声摔倒在地上。
关世清闻声赶来:“姐,怎么了?”他急忙扶起慧兰。他的呼吸近在耳侧,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香,疏旷而沁人心脾。温厚的大手隔着衣衫将一股暖流输送过来,赵慧兰只觉得自己像是喝了一杯甘醇浓烈的酒,沉醉无力。她渴望时间就此停留,世间一切在此刻定格!
这次回来关世清第一次和赵慧兰挨得这么近,他并未觉出异样,心无旁骛,只想把她扶回去,自己去找二婶。
赵慧兰坐在椅子上,痴痴地望着关世清出门,仍自陶醉在刚才的“肌肤之亲”。这个镜头成为她永远温馨的梦!
却说马连山偷偷摸摸回村里来,转到房后想瞅空捞摸些柿饼核桃之类的好去换钱赌博。他转到房后就瞅见马子健在山墙挂柿饼,他慌忙钻进水道想溜过去。却听见有人和马子健说话,听声音不是马山口人。他想两串院来客人了?可是听见马子健他们的话惊疑地站住了。
陌生声音:“……你是一个聪明人,可以说是文武双全,该有自己的理想、信仰、追求,前途和未来,怎么甘愿窝在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把大好年华都耽误了。”
马子健错愕的声音:“哥,你这话在我这里说一说就算了,到别处可不敢说。”
陌生声音:“有甚怕的!”
马子健声音:“听说你是……?”
陌生声音:“你看我像?”
听到这里,马连山虽然不明白,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亲戚说的话,也不是寻常过路买卖人的话。他突然想起乡里治安队贴的抓乱党的告示,心中豁然开朗:今儿的赌资有了!一高兴脚下踩动一块石头,“哗啦”一声响,吓出他一身冷汗,他怕马子健发现,赶紧弯腰从水道里溜出来直奔治安队去。
再说关二婶今儿没去天井洼铺串门,新做了一件衣服在家试穿。她坐在炕上,脱掉蓝夹袄,露出里边月白小衫,身体曲线分明,肚兜上绣的凤穿牡丹分外妖娆。还没来得及穿新衣服,就听见门帘响了一下,她以为是猫狗,并未扭头,只凶了一句,出去!突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她吃了一惊,扭头见是一个满脸横肉、嘴角有黑痣的大汉。她“呸”啐一口,怒骂道:“哪来的山猫野狗,敢欺负老娘!”抬手打去,那大汉却把她往炕上按,她急的又抓又挠又喊。可巧今儿关老三不在家,院子里只有关老三老婆,可那是个只比死人多口气的主儿,谁来救她?她绝望得想死。
恰巧这时,关世清来杏树院找关二婶,一进大门就听见二婶喊“来人”,声音有点含糊不清,似被什么堵住了。他便觉得疑惑,这大白天有什么?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对劲儿,似有打斗挣扎的声音,男女喘息的声音。他站住了,关二婶那么个刚强人谁敢欺负她?正疑惑,就听见“当啷”一声,似是瓢盆之类的东西摔地上,又有“呜呜”的声音。他心中一激灵,疾步掀帘进去,看见一大汉正在撕扯关二婶的衣服,关二婶的嘴被堵上了。
关世清义愤填膺,甭说是二婶,就是素不相识的人,他也不能坐视不管!只觉得血往上涌,怒从心头起,他喊一声孬种,上去揪住那人就是一拳。那人抬头却见嘴边一颗黑痣。那人一边骂着“恁管爷的闲事”挣脱了就跑,关世清再次打来,那人慌不择路从后门夺命而逃。
这马山口村的房后都有一条狭窄胡同,供房檐滴水之用,这里的人叫水道,他们要定期清扫,不至于让山上的水进入房里。既各有出口,又是彼此相通。关世清顺水道追着不见了人影,抬头却看见马子健在房山墙挂柿子圪连,旁边还有个陌生人。他高声问:“马子健,看见一个草灰没?”
马子健刚才听见响动却未发现人,正在疑惑是猫狗弄出的动静,冷不丁见关世清问他,心想,这小子从外面回来学鬼了,哪里有人?莫不是他在偷听我们说话被我发现了,故意打马虎眼?想到这他冷笑一声,道:“没见人,倒是看见鬼了!”
关世清听他这么说,知道马子健误会他了,但是,他怎么能把二婶蒙羞的事说出来呢!没找见草灰,也不好再去关二婶家,更不敢对旁人说起事情的缘由,怏怏不乐,从后门进家拿了个篮子,对慧兰道:“姐,你用透骨草洗洗,二婶有事,明儿再去请她。”自己上山摘连翘去了。
关世清走后,天井洼铺来了一群过客喝米汤。
郭兰馨和哥哥郭少峰从中原府回来也在此休息。郭兰馨坐车一路颠簸觉得浑身酸痛,她喝了碗米汤便到房后去小解。完了伸伸腰,放眼望去,见黄花满地,层林尽染,山间牛羊蠕动;金黄的玉米,鲜红的柿子点缀在山墙和树杈上;枝头摇曳,疏林如画;暖阳高照,曲径通幽,鸟啼虫鸣,澄澈明静的空气中弥散着秋的清香,整个山村仿佛一幅油画挂在天幕下、山水间,令人陶醉。
她虽然出生在乡镇,但自幼随哥哥在县城住,从没见过这般乡间美景,一切都是那么清新、稀奇,一时兴起,边采摘山菊花边走,不知不觉已从小路走出去好远。她沉浸在旖旎风光之中,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怕。这时忽然从灌木丛中蹿出一只兔子,看见她便来了个急刹车,扭头沿着小路向山后跑去。
郭兰馨童心顿起,沿着小路追赶兔子去了。追到后山,兔子没追上,却发现了很多野果,一枚枚晶莹玉润,令人垂涎,她又欣喜地兜起裙子采摘野果。待到想要回去时却迷路了。
只见山脉相连,色彩斑斓,哪里分得出东西南北?处处是牛羊走过的羊肠小道,看似有路却又无路,正在着急,一只野猪闯了过来。郭兰馨被这个丑陋的东西吓的哭起来,野猪并未因她哭泣而走开,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关世清正在摘连翘,忽然听见小姑娘哭声,寻声赶来却见一个穿着裙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和野猪对峙。他拿起一块石头砸过去,野猪跑了。他上前温和地问道:“小妹妹,别怕!那是野猪,不吃人。你是哪里人啊?怎么会在这里?”
郭兰馨在绝望中看见这个容色温和的大哥哥,仿佛遇到了救星,止住了哭声仰头向关世清求救道:“大哥哥,我叫郭兰馨,迷路了。你能带我去找哥哥吗?我哥哥在村子里喝米汤。”
关世清带郭兰馨回来时,他哥哥正和关刘氏房前屋后找了好几趟了,急的满头大汗,几乎要哭出来了。见她回来,一把搂进怀里:“急死哥了,你跑哪里去了?”
郭兰馨指指关世清,“是这个大哥哥救了我。”郭少峰放开兰馨向关世清深深一揖:“多谢先生相救!”
关世清谦逊道:“不敢当,应当的。”
他一抱拳,自我介绍道:“鄙人郭少峰。今幸遇先生,小妹方能得救。如蒙不弃,日后到县城请到寒舍一叙。”他见关世清丰神俊朗,一脸温厚,大有惺惺相惜之意,言语恳切,绝非谦词。接着试探道,“敢问先生贵姓?”
“不敢!在下关世清。”关世清见郭少峰亦是”谦谦君子,亦抱拳道,“若到县城,定去府上叨扰。
郭少峰挥手:“后会有期!”和妹妹上车缓缓而去。
郭兰馨掀开车帘探头挥手,似有依依不舍之意。
翌日早饭时,村里的男人们端着碗坐在天井洼铺槐树下石凳上吃饭。
“二婶,今儿就不用回了,一会儿和慧兰姐帮忙做衣裳吧。”关世清恳请道。
马步顺眨着眼半玩笑道:“二婶,你针线好,赶明儿也给我缝一件衣裳,等娶媳妇时穿。”
二婶佯装不快,“不缝!”
“那为甚?能给世林缝衣裳就不能给我缝啊。”马步顺眨着眼似有不解。
“漆灰老爷,杂面献供,甚人甚对待。”二婶笑语连珠,“世林锄地多地道,掘地三尺!你看你锄地,像猫儿盖屎一样。”
大家哄笑,“二婶这张嘴啊,真叫人哭笑不得。”
关老三圪蹴在石凳上,瞪着眼睛说:“昨儿黑来,我听见狼叫唤,以后都早点挡好猪窝门,关好门窗。”
马子健冷哼一声:“大惊小怪,哪天没狼叫唤?”
“不不,昨儿黑来就在房后,那叫声很瘆人”他吃一口饭边嚼边说:“快到冬天了,狼又来村边了。”
马步顺吸溜了一口稀饭,眨一眨眼,说:“前儿我去乡里见贴着告示,捉拿“乱党”,今儿早起去了就听说昨儿黑来抓住了一个姓孔的,治安队拿麻绳勒死了。听说那眼睛瞪得鸡蛋大,舌头伸出半尺长。”
关二婶一哆嗦,制止他道:“快甭说了,吓死人了。”
马子健听说抓住了乱党并没觉出什么,可是听说姓孔,他的心“咯噔”一声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我的娘呀,那不是游说我加入他们的远方表哥孔武友吗?幸亏我没答应。又想不对呀,治安队的人怎么知道孔武友来这儿呢?他来去都是走的水道。想起昨天的事,他不由得看了关世清一眼,哼,想不到你小子人模狗样的竟然背后使黑心!他怀疑孔武友昨儿和他说话被关世清听到了,他们俩说话时只有关世清看见了,还假模假样问看见草灰没,不是他告密又是谁?还不知道他在治安队怎么编排自己呢?想到这不由得把这笔账记到了关世清身上,眸中蓄满了恶毒的恨意,在心中切齿道,等着,早晚我弄死你!
终究是关世清替马连山背了黑锅,整得他痛不欲生,这是后话。
关世清听到孔武友的死讯亦是痛心,革命的火种在此泯灭了。这更增加了他工作的难度,他望着茫茫群山,不知方向在何处?
第十章金蝉脱壳为比翼日子在平淡中徐徐前行,仿佛缓缓流淌的小河,不经意间却打了个小漩涡。
这天早晨,细雨敲窗,告诉关世清不能去打拳了。虽然不能去桃林打拳,但是他并不赖床,起床洗涮了在家里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坐下看书。然而,心却被莫名的愁绪牵绊着,虽然眼睛在书上浏览,写是什么他却不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书走神。听娘说马子华下月初三就要出嫁,这鬼丫头这段时间不见她,原来是准备当新娘啊。女人真是善变!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随即又摇摇头,唉,自己也没资格要求她什么啊。他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自己是带着使命回来的,怎么能被儿女情长捆住!再说了,花儿是有婆家的人,自己怎么能胡思乱想。但是,任何理由都挡不住想要见她的欲望。
他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滑过,翻开了如潮的思绪——在外面这么多年,他见过太多的漂亮女人:有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有气质儒雅的知识女性;有活泼开朗的小家碧玉;也有妖艳妩媚的伶人,但是他从未动过心,倒不是为慧兰守节,只是没感觉。可是马子华这丫头却住进了他的心房,像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心驰神往。他抚摸着书签,那是一枚用袼褙做的女衫形的书签,小巧玲珑,嫣红底面上绣着一株白色的百合,领口上缀着长长的丝线流苏。这是那年他走的时候马子华送他的,这么多年他一直夹在书里。这丫头人小鬼大,他明白百合寓意百年好合,可是眼下只能让他想起前人的诗句:“学染淡黄萱草色,几枝带露立风斜。自怜人世多难合,未称庭前种此花。”
窗外,雨线穿林打叶,嘈嘈切切乱人心。他放下书到廊下看雨,远山红叶渐渐凋零,在雾霭中模糊不清,仿佛谁的心境令人难以捉摸。门前的槐树树叶飘落疏离,在雨中越显得消瘦憔悴。丝丝秋雨,绵延惆怅。
慧兰打外面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哑声道:“我才去两串院借筛碰见花儿,我看她像是病着,问她怎么不吃药呢,她就把这给了我,让你看看开个方子。”
关世清接过来打开,头“嗡”的一声就大了,他的心慌乱起来,像是第一次做贼还没偷到东西就被人识破了,不由得脸上发烧,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旋即偷睨赵慧兰一眼,见她满脸的坦然,正等着他回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哦,她不识字。但同时又有一种罪孽感,他看一眼赵慧兰,心里升起无限的歉意,温和道:“你去忙吧,我看看。”
“她还等我回信儿呢,她娘让二婶拔火罐、发送鬼神都不管用,花儿说让你开方子。”她卸下草帽甩甩水,走进屋,“她娘也是的,不信你。可我看花儿怪可怜的,你就开个方子吧。”
关世清看着细雨迷蒙,心中一片迷茫,他的心再次慌乱起来,他要怎么给马子华开药方——回信呢?再过几天她就要出嫁了,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如果……,那他成了甚人?可是不说,又违心,说吧,又能说甚?一个没有希望的承诺还不如不给!他回屋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你去告诉她,开方子没用,她娘怎么会让她吃我开的方子?”
慧兰还要说甚,就在这时听到一阵“哗啦啦”倒塌的声音,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哪里塌了?”
关世清匆匆拿出一盒丸药交给赵慧兰:“你把这健脾开胃、疏散郁结的丸药拿给她吧,我出去看看。”
他才出到街上就看见关世林怒气冲冲朝两串院走去。
“世林,你去哪里?”他叫住了弟弟。
“哥,咱家的打麦场塌了个塄豁,是马子健捣的鬼,我找他去。”
“回来回来!”关世清拉住了他,“怎么是他捣的鬼?”
原来马山口人的房子都在路里,都是依山而建,天井洼是第一户,正好靠近山梁,所以他家在马路对面修了五间铺以便做生意。这铺后面有一面打麦场、两块晒糠石板,一颗石榴树,一颗豹榆树。打麦场在山梁上,南边是天井洼的地,北边是马子健家的地。马子健不断扩充他家的地,竟然把场下面的土坡都变成了他家的地,挖到了墙根。
“马子健那孬种,种地种得下作,边边塄塄都不让闲着,见缝插针。塄上的树,只要不是他家的都会想办法弄死,不是刮掉树皮,就是火烧死,怕树荫会妨碍庄稼生长。这不,把咱的墙掏空了,这一下雨可不就塌了。”
关世清正心烦,摆摆手说:“算了,等晴天咱再垒起就是了。”
“哥,你咋变得这么窝囊了?”关世林很不服气。
“甚窝囊。不看僧面看佛面。”
“谁是僧,谁是佛?”关世林梗着脖子喊:“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关世清厉声道:“回去!胡说什么。”
关世林愤愤不平地进去了。
关世清独自来到铺后面麦场上豹榆树下,他望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昏暗的让人喘不过气来,雨不紧不慢的下着,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雨点落在他身上,被体温蒸发,升起薄薄的雾霭,肌肤一寸寸凉下去,直透进心里。
他看着那石头圪台发呆,儿时经常和马子华在这里练字,他俩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现在呢?他十岁时就糊里糊涂娶了赵慧兰,十三岁离开了家,在外面这么多年,每当看到那双双情侣,郎才女貌,你侬我侬时心中不免疼痛,只有想起马子华时,心中才有些许安慰。
然而,以前这种感情是懵懂的。如今她要出嫁,他才明白,这就像一件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天天在,没人动,理所当然认定那就是自己的,有人要拿走了才觉察出危机。可是要怎么样化解这危机呢?那鬼丫头从小就胆大,而且说到做到,她说不嫁就肯定不嫁,但是她的爹娘是绝对不会愿意的。自己的爹娘呢?赵慧兰呢?为了马子华他不能无动于衷。他笑自己的懦弱,亏得自己还是闯过十里洋场的人,怎么能被世俗的礼教捆住手脚?自己有权利追求幸福!他决定试试,也许有一线希望呢。
晚饭后关世清走进堂屋,低声对爹娘说:“爹,娘,我要娶花儿!”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响雷把爹娘都震晕了!两个人吃惊地问:“你说甚?”
“我要娶花儿!”关世清重复着,声音不大,但是语气清楚决绝。
“你疯了?我整天说林儿胡闹,家里就指望你,你咋能说这胡话?花儿下月初三就出嫁呢,这话要让两串院听到了还不来刨咱祖坟!”爹气得直咳嗽。
“花儿不是自愿的,她死也不嫁那姓刘的。”关世清向爹娘解释,同时也是给自己解释。以前他对花儿的感情也许是喜欢,是接续童年的梦,可是现在花儿要出嫁,这种感情已在不知不觉中上升,他才明白自己其实是爱花儿的,这么多年来她的身影时刻萦绕于自己的梦中,在潜意识里他早已认定了花儿。
“她愿意做小?”她娘起身向东屋望望,关好门小声道:“他爹死也不会答应的。再说了,慧兰能愿意?”
“甚小?我只当慧兰是姐姐。”关世清分辩道。
“不行!甚姐姐?她是和你拜过堂的,咱不能做那丧良心事。如常你精明能干,这事你咋就犯糊涂呢?以后再也别提!”他爹断然否决。当初留下慧兰确实是可怜她,所以也没个像样的婚礼。可是这么多年,慧兰尽心尽职。二老早认定了她。
关刘氏温和地劝道:“娘知道,娶慧兰你委屈,你要娶小也可以,但不是花儿。他爹和咱不对付,打死他也不会同意。你又何必去捅那马蜂窝?”
“可是咱也不能眼看花儿去跳火坑。”关世清在爹娘面前软弱无力,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说不出。
“不行!不许再提这件事。”他爹拿烟杆啪啪打着炕沿。
“啥火坑,那刘家可是咱南半山头一户,多少人想嫁还嫁不成呢。”他娘劝道,“以后慢慢寻摸,有合适的你就娶小。”
关世清说服不了爹娘,自己是不敢有任何行动的。他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惹爹娘生气。还有慧兰,他有责任和道义照顾好她。至于马子华,也许她嫁过去就好了吧,毕竟刘海家是这南半山头一户。也许那丫头只是说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好累,孝道、责任、爱情仿佛一张网束缚着他,他无力挣扎。自己真像是世林说的窝囊!这一夜他失眠了。
初三那天,两串院亲朋满座,喜气洋洋。头一天就抬走了嫁妆,马子华的嫁妆很丰厚:红板箱,红小柜,雕花床。床上铺着毡,两套被褥,两套衣服。还有丰厚的压箱底钱。
迎亲队伍来了,新郎骑着马,一个小孩压花轿,一个哥哥领作揖,两个嫂子引媳妇。浩浩荡荡,鞭炮齐鸣。
马家给迎亲队伍上了饸饹。嫂子用红漆盘子端上来两小碗饸饹,上面摆放着红筷子,笑道:“新郎可得吃两碗,吃双不吃单。”
新郎瘦马猴在盘子里放了一个红包,以表谢意。
吃完饭准备走,鼓乐在门外吹打了几遍还不见新娘出来。办事人进去催促了几遍,两个引媳妇的这才搀扶着新娘出来了。刚出门,新娘把手里的东西往嘴里一塞。
引媳妇的人眼疾手快抢了下来。
马子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嘴唇不住抽缩,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
众人慌了,“吃的甚?”
“三步跳根!”
啊!这三步跳根马山口村到处有,学名半夏,剧毒,顾名思义,人吃了跳出三步就死了。
大家慌作一团,却束手无策。
情急之下,关二婶急喊:“快去弄茅屎汤给她灌下。”一边说,一边掐人中,扎手指。
瘦马猴家迎亲的人提议请关世清诊治,可偏偏找不到他。
马子华她娘和两个姐姐哭得一塌糊涂,马青山怒骂:“死人也得让他们抬走!”
那瘦马猴家岂肯抬死人?要马家退还彩礼。马子健不肯相让,指着刘海骂道:“要么抬死人,做鬼也是你刘家的鬼;要么就等,万一活过来,你再来娶。退彩礼,门都没有。哼,我还没让你退嫁妆呢!”马子健扫视一遍众亲友,恨恨道:“我还没地儿出这口恶毒气!”这一通吵闹比唱大戏还热闹。
那刘家看看马子华醒不过来,就觉得晦气,再说他家也不愁说媳妇,扔下一纸休书走了。
落日衔山时,关世清回来,在半道上却被马子健截住了。
马子健不想在村里和关世清闹,怕村里人知道他妹妹和关世清的关系,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不捅破这张窗户纸,谁也不敢说着什么。他妹妹这么一闹,他就不能装糊涂饶过关世清。
马子健旋风般过来揪住关世清领口,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压低声音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给你两条路:一,休掉赵慧兰娶我妹妹。二,离开马山口村,再也不准回来。”
这话说得关世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带着满腹的狐疑困惑道:“子健,你放手。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说清楚。”
马子健挥拳就打,被关世清挡开了。
马子健怒目圆睁,脸几乎贴到关世清脸上:“我妹妹为你吃了三步跳根,被刘家休了,你叫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关世清瞠目结舌,手中的篮子掉在地上,连翘撒了一地。
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那她现在怎么样?吃药没?”关世清着急地往回走。
他今天是故意躲走的,他不想看到别人娶马子华,可他又无力阻止,早起就钻进深山采药去了,中午也没回来。现在听马子健这么说,心中倒有莫大的慰藉。但同时又担心马子华的安危,他要亲眼看到马子华平安,“我去看看!”
“关你鸟事!你去看,你凭甚?”马子健揪住他咬着牙,满脸的凶光,眸中透着森冷的寒气,“你害花儿还不够?你就二选一吧!”
关世清拨开马子健的手,整平衣服,不卑不亢,语气决绝,一字一句道:“我对不住花儿。但是,你说的我都不能答应你!”他容色严峻,“慧兰姐没有娘家,休了她让她去哪儿?她是我姐,我不会抛弃她。再说我家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哎呀,你不休那男人婆,干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来勾引我妹妹?”马子健勾着鼻子,阴毒的眼里喷射出火光,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在关世清的脸上。
“我是喜欢花儿,她率真可爱,是个好闺女!可是,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对花儿甚也没做。你不要用自己内心的阴暗来妄自揣度别人,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只希望她能够幸福和快乐。至于我和花儿之间的事,我有我的原则和底线。我明确告诉你,这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这话你说的亏心不?你敢说对我妹妹没意思?我妹妹为你死了一回,你却推得一干二净。都说你是仁义君子,我看你就是缩头乌龟!算我妹妹瞎了眼。”马子健一根手指戳在关世清胸上,“你弄得我家丢脸,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咱走着瞧!”马子健恨恨地走了。
关世清呆在原地,十分懊恼,原以为她只是说说,没想到那鬼丫头性子那么刚烈,还真动了真格。是他害了她,这可怎么好?他口头上是没向马子华承诺什么,但是他的神情,他的心也没有吗?这种事还用得着细说?怕是于无声处更让人难以自持!
夕阳躲到山那边去了,远山只是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像是打翻了一瓶墨汁随意涂抹的画,看不清物象。回家的路并不远,而且只有一条马路,但此时的关世清却辨不清方向,只觉得步履沉重。他慢慢往回走,心情如此时的天气,晦暗迷茫。对慧兰、马子华他都有一种罪孽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们。
第十一章巧计连环设陷阱夜色深沉。
关刘氏在堂屋扭着小脚在如豆的灯光下走来走去,和丈夫唠叨:“没想到花儿那闺女这么犟,说不嫁就不嫁,寻死觅活。今儿多悬,真要有个好歹可咋办。”她望一眼漆黑一团的外面,“九儿怎么还不回来?你说咱拦挡他俩是不是左了?”
关凤翔“啪嗒、啪嗒”磕着烟锅,阴沉着脸,虽然担心儿子,可怜花儿,但是嘴上却不承认,哼一声:“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关世林起身:“我去接我哥。”
赵慧兰擀好面,烧开了水,去大门口张望,不见关世清回来又回到灶火前,拿着燃烧的柴火犹豫不决:撤掉柴火怕关世清回来饭不现成,不撤吧,水开了。她拿起水瓢点了一瓢冷水,一会儿又开了,点了开,开了点,来来回回好几遍了。她的心也如这锅里的水不住翻滚:花儿上轿前吃了三步跳根,差点死去,村里人都悄悄说是为了关世清,这让她心里像扎了根刺一样难受,可是她能说甚?敢说甚?不和他吵他还不进东屋呢。不管别人说甚,她都假装听不见。但是,管不住泪水流淌。正在伤心,就听见关世清的声音,“娘,我回来了。”她连忙拉起底襟擦去去眼泪,舀水给关世清洗脸,接着下面条。
关世清在村外默默坐着,看见世林来找他才一起回了家。回家后,按下心中抑郁,强装笑脸,他不想让父母为他担忧。
慧兰做好了饭,一家人低头吃饭,谁也不提马子华的事。仿佛这件事是一颗炸弹,一碰就会把大家炸的粉碎。
赵慧兰碗里的面条,变成了无奈的幽怨!
关世清搅动着面条,它们用担忧、焦虑、懊恼反抗着,让他难以下咽。
晚上,他辗转难眠,反反复复一直想着马子华为他逃婚的事。他并不是怕马子健的威胁。自己在这里土生土长,堂堂正正做人做事,你马子健能奈我何?有招你尽管出,我见招拆招就是。
对马子华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作为医者,他深知那半夏是剧毒,马子华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让他不寒而栗,万一……那他岂不遗恨终身!上花轿前以死拒婚,甭说马山口村,怕是整个横望镇也是史无前例。她有胆量这么闹,摆明是铁了心要跟他。那他呢?总不能摇摆不定,辜负了她,还说自己是经过世面的新式青年,空有一腔热血、一身抱负,自己的事自己做不了主,还不如小女子刚强。但是,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又身负重任,回乡的使命还没完成,总不能就此捆住手脚吧?再说了自己一介布衣,甭说两串院不能同意,就连自己的父母也说服不了。自己拿什么养活赵慧兰和马子华!不如先做出一番事业,到那时,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其他的事就迎刃而解了,也不辜负马子华一片痴情。想到此,他便豁然开朗了。
第二天关世清照常忙开诊的事。只是担忧马子华的安危,可是这么一闹,自己倒不好意思去看她,也不敢和赵慧兰打听,只能忍着。
天井洼又忙乱着给关世林娶媳妇的事。几天后,关世林娶了韩氏。那韩氏,心直口快一根肠子通到底,和关世林倒也般配。她过门后仍是赵慧兰当家,她倒也不争,落得清闲。
新婚之夜马子健、马步顺一帮人在听窗。听见关世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口里念着:“上大人孔乙己,”他们在外面齐声应道:“蛙三千,气死师。”然后齐声大笑。那韩氏没念过书,更不知道他们是拿儿时的故事揭关世林的短,还以为丈夫是在吟诗作对。便不甘示弱,故意显摆:“吟得诗,做得对,庄稼买卖诸般会。”众人笑翻。关世林呵斥,“你懂个屁!”她却煞有介事地回答:“纺纱织布我都会。能推磨,能捣碓,吃得苦,受得累。”
马子健他们笑得肚子痛:“真正一对活宝。”从此这“吟得诗,做得对,庄稼买卖诸般会。”便成了嘲笑关世林的话。
没几天马步顺也娶了媳妇。这天狐仙院马步顺结婚,他们都被请去喝喜酒。
狐仙院据说是一缸米一缸面修成的,缸里的米面直吃直有,人都以为是狐仙偷盗来的,所以叫狐仙院。修成房之后,狐仙又背来石磨。有天晚上月黑风高,狐仙背来石碾,高喊快来人接,这狐仙也和人一样需要鼓励。可是它的喊声偏让懒老婆听到了,非但不鼓励,还骂道:“就不去接,压死你。”第二天人们发现碾盘下有一撮狐狸毛,从此再没狐仙了。
一帮年轻人在狐仙院猜拳行令吵闹不休。三更时分一个个东倒西歪。马子健端着酒乜斜着眼嘲笑关世林:“世林,你小子吟得诗,做得对,庄稼买卖诸般会,可惜你哥嫂当家,你只会弯腰拱地屁也不知道。”
关世林也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听他这么一说,脖子一梗:“谁说我不知道?我哥……咯……我不告诉你,我哥不让说。”
“我懒得听,你能知道甚,就知道吃两大碗饸饹。”马子健摇晃着手中的杯子,一口喝干了。
“屁话!咯……我甚都知道。”关世林指着马子健,“我哥都告诉我了,他去进货。”
“这谁不知道,你哥赶着车走的,村里人都知道,有啥稀罕。”马子健将脸扭向一边,不屑听。
“我哥去怀庆府进药材,马车上拉的都是便宜的药材,贵重的雇了三个挑夫从羊肠坂回来。咯……这你知道?”关世林有点口齿不清。
“这算甚,你今晚敢去赌一把,才算你本事大。”
“我不赌,我哥不让赌博。”关世林眼中的马子健在颠三倒四地转圈。
“你哥,你哥,他是皇上?让你干甚你干甚,让你去茅坑吃屎你也去?”这时,一个脸上有痣,操着河南口音的人过来拉马子健:“跟他说那弄啥,走,咱去推牌九。今儿有两个客商不会玩牌,俺看半天了,咱俩去了准赢。”
马子健起身回头对关世林冷笑道:“你快回家去吧,迟了你哥打你屁股。”
关世林此时已迷迷糊糊,被马子健一激,起身跟出来:“你们去哪里?”出门没走几步就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不知道所以了。
马山口村至星轺驿一路上都是做生意的,三里一铺,五里一店,有留人住宿的马店;有卖铁卖炭的;也有烟馆赌场;茶坊、酒肆、饭店、钉蹄铺应有尽有,虽不甚连贯却也热闹。他们喝酒赌博,暂且不说。
却说第二天早上,天井洼韩氏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囫囵睡着,床上没人,门也是虚掩着,心想关世林这么早就走了?还是昨晚儿就没回来,去哪里了?
她出来见慧兰正在扫院子,就问:“嫂,你看见他没?”
“哦,世林吗,没啊,怎么啦?”赵慧兰并没停下手中的扫帚。
“那他是去赌博了,还是去串门了?(这里指找女人)”韩氏的火上来了,提高了声音。
“你小点声,爹娘知道了不好。”赵慧兰制止她,“也许他昨晚喝醉了在铺睡着了。”
“夜黑来我梦见一群黑猪来拱咱家的大门,是不是出事了,大哥回来没?”韩氏并没有因慧兰的制止而停止。
“呸呸呸!说破不用送。快闭上你那黑老鸹嘴。”慧兰停下扫帚,皱着眉看着韩氏,“你看你头不梳,脸不洗,脚不裹,快进去梳洗吧。”赵慧兰虽然这么训斥韩氏,但是她的心中也是“咯噔”一声,自己昨晚也梦见了猪拱门。
“真的,嫂,听说梦见猪拱门会丢财。”
赵慧兰心中疑惑,“我也梦见猪拱门了。”
“哎呀,二梦相同必是真!嫂,赶紧念三遍发送歌儿吧”
“甚是发送歌儿?”
“夜晚梦见猪,早起必上书,金口念三遍,灾祸一起除,大灾化小灾,小灾化没灾,福来福来于我福来!”韩氏教慧兰,妯娌俩念完发送歌儿,韩氏便回去梳洗了。
赵慧兰在院子里呆了半天。虽然说念了发送歌儿,可还是心不安。
自从关世林娶了媳妇,关世清不得不回到东屋睡觉,尽管他和慧兰一人一床,从不犯界,但是慧兰还是很开心,毕竟在外人面前她们是夫妻。关世清去进货,她比家里任何人都担心他的安危,只盼他早点回来。
半上午,关世林被一阵嘤嘤啜泣声惊醒,就觉得脑仁“嘣嘣”疼。他睁开眼,一道强烈的阳光直刺过来,这才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妇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霍然坐起,可是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下意识地拉过被子遮挡身子。就在这时,门却被人一脚踹开,走进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大汉,照他脸上就是一拳,又给了那夫人一耳光。怒骂道:“好一对狗男女,俺去摸摸牌九,恁就干出这等丑事!”这男人嘴角边一颗显眼的痣随着他的横肉颤动,操着一口河南口音骂着,“恁是谁?啥鸡巴鸟人,俺在这里住一晚,恁竟然欺俺是外乡人,骑到俺头上拉屎。走,去见官。”就在那汉子拉扯关世林时那妇人乘机跑出去了。
关世林迷迷糊糊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谁?自己怎么来到这的,这是哪里?
又跑进一个同样操着河南口音的人来,着急道:“哥,俺嫂子上吊了。”
关世林要穿衣服,却找不见,披着被子随他们出来,见槐树上吊着一个妇人,那汉子赶快跑过去放下来,见那妇人翻着白眼,舌头伸出来老长。
关世林吓得三魂走了七魄,弄不清这是阴曹地府还是人间。
那黑痣汉子直嚷着要关世林抵命。他弟弟拉住他说:“哥,那鸡巴媳妇已经失身要她弄啥?死就死了吧。”又拉过关世林,说:“大哥,这荒郊野外也没人知道,我看你也是一时糊涂,咱就不报官了,但是你可得出血!”
“出血?我给你俩耳刮!”关世林急红了眼。这世上除了割肉疼,就数出钱疼了,他岂能愿意!但是被人掐住了七寸,又奈何不得。他这才看清这里是关爷顶后马武寨前的没梁庙。
这没梁庙乃是乾隆所建,相传乾隆下江南路经此地,由羊肠坂登上关爷顶,回首观望,见中原大地谷黄稻青,绿树成荫,在雾霭中宛如一幅织锦在眼前展开,邙山若隐若现,黄河似云中白练飘荡其间,不禁叹道:太行山不仅雄伟,更有一番奇秀,遂徘徊于磐石长城边。手指中原对身边大臣说:“此地险峻,可用奇兵。若在此处设下伏兵,万夫莫开。”下臣忙答,是!这里历来战争不断,磐石长城乃是北齐所建。话音刚落,乌云骤聚,狂风顿起,旌旗猎猎,飞沙走石,刮得人仰马翻。树叶悲鸣,似有无数冤魂呜咽。乾隆大怒:是何妖孽,敢来骚扰朕?
下臣忙答,许是历代战死冤魂求封赦好转世为人。乾隆觉得有理,便传来当地百姓问询。百姓答,此处时常有冤魂作祟,有人白天在此卖饭,晚上回家,第二天来时,昨晚收拾好的碗筷被摆开。
乾隆于是下令在此修庙,遂挥笔在条石上书写“英灵长存”。随行就地取材,用青石砌成20多平方米的无梁建筑,内不供神像,只供奉刻有乾隆御笔英灵长存石碑。本地人称其为没梁庙,亦有叫没娘庙,意为战死士兵所建……
关世林想要逃走,可是自己竟然还光着身子。他一时没了主意,他们如果报官那后果自不必说,家里哥哥,爹那里也过不去。这事要是传出去,今后如何做人?不如就按他们说的私了。
他要回庙里穿衣服,那大汉却拦住了:“那不中!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咱就去见官。”
关世林恼了,事到如今他纵然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何况他素来不善言辞,只瞪圆了双眼,把所有的辩白都化作一团戾气,抬手就要打——他一贯的解决办法就是拳头。可是一抬手被子却掉了,他慌忙拾起被子捂住身体,梗着脖子骂道:“见你娘的鸟官!你娘的讹我,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娘的,玩仙人跳啊?”
那黑痣汉子见关世林不买账,骂道:“咦——你这鸡巴鸟人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子把你逮床上了还不认?你弄死俺老婆还恁有理,走,见官去!”拉着关世林就要走。
那草灰赶紧拉他哥:“哥,嫂子做这样的事,咱也丢人,还是私了吧。”又劝关世林道:“大哥,你这光屁股咋去见官?俺嫂子毕竟死了,人命关天!再说,这一传开你以后还咋做人?”
关世林也是恼火,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这样,昨晚的事他一点也记不得。这俩人麻缠着他也穿不上衣服,正在这时,就听见路上嘈嘈嚷嚷有人向坡上走来,关世林慌了,草灰便趁机拽他的手在写好的字据上摁下了手印。那数字却让关世林懵了,他家哪有那么多钱啊。没钱也行,牵两头耕牛。关世林虽然恨得牙根痒,脖子梗了几梗,眼睛瞪了几瞪,还是只好答应了,总比去见官强啊。
中午,关世清带着三个人从小路回来,小路隐在灌木丛中,行人稀少,但却是捷径,比大路少一半的路程。到了长阴沟,这里沟深林密,日照稀少,冷风习习,阴森森,寂静可怖。忽然,从半崖洞里飞出几只怪鸟,鸣叫声更是让人心惊。
“世清,前面躺着一个人。”走在前面的人忽然惊叫起来。
众人停下脚步观望,只见前面小溪边躺着一个人在扭曲挣扎。
关世清第一反应就是此人不了解山中情形,定是热人喝了小溪中水,中了阴寒。便放下担子前去查看,见此人情状十分痛苦。关世清蹲下来为其把脉,见其脉象平稳,心中倏忽一惊,怕是上当了。却未等他呼叫,那汉子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反手一扬,一把沙土撒在世清脸上。世清一双眼已被沙土糊住睁不开,接着头上挨了一闷棍。可怜关世清即便是武松再世也无计可施了。
等他醒来,摸索着在水中洗掉沙土,睁开眼睛见大家都被反剪双手绑在一起,货物却不见了。
大家都很沮丧,说是被蒙面人劫了。
关世清一时也懵了,丢了货,那可是他大部分的本金啊,是他父母大半辈子的积蓄,他岂能不痛心!他的理想难道就这么落空?这事奇怪啊,土匪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呢?虽然心痛的要死,但是,他不能怨天尤人,他得振作,他的事业还没开始,他不能起步就跌倒,他要重新筹集资金,诊所一定开!羊群里没了羊群里寻,他得把丢掉的钱挣回来。想到这,他故作轻松:“别慌,别慌!”他给大家解开绳索,“大家都没受伤吧?还好是沙土,要是石灰我这双眼睛就废了。”
“世清,货丢了,我们也不好意思,可是谁能料想这里有土匪呢?”挑夫向他道着歉。
他表现出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安慰着大家,“没事,没事!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贼人只是劫货,并不想伤害我等性命。”
挑夫见他这样宽厚,不追究责任,倒也心不安:“看来这伙人对我们很摸底啊,是甚人呢?为甚这么清楚咱的底细?这里很少有人行走,怎么会有劫道的呢?你刚回来有甚仇人?”
“是啊,你们也回想一下,咱回来前有甚不对劲儿的地方?回去也留心,有啥音讯告诉我。”
大家带着疑问各自回家不提。
关世清一定要查清此事。
第十二章惺惺相惜会桃林关世清回家后第二天便到镇上把遭劫的事报了官。虽然他知道那不过是一个过程,不会有任何消息。但是,也得报,起码得引起政府的警觉,不能让别人再遭受他这样的遭遇!
他从政府出来却被一个小女孩拉住了:“大哥哥,你不认得我了?”
他回身发现是那天迷路的小姑娘,于是弯腰抿嘴一笑:“兰馨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哥哥来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风流倜傥的商人,正是兰馨的哥哥郭少峰。他热情地向自己伸手道:“关先生好!您怎么在这儿?”
“郭先生,巧啊,没想到在这碰到您。”关世清握住郭少峰的手。
“哥,请大哥哥到咱家里吃饭可好?”兰馨笑得天真烂漫。
“小妹盛情邀请您可不能推辞!”郭少峰拉着关世清朝他家走,“承蒙您救了小妹,不胜感激。本当到府上致谢,今儿既有缘相遇,烦请到寒舍一叙。弟略备薄酒聊表寸心。”
“岂敢,岂敢。”关世清温厚地笑着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岂敢叨扰。”
“你们俩别拽文了,快走吧!”郭兰馨一手拉着一人催促道。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关世清见郭少峰举止文雅,眉宇间透着一股正气,全无商人的奸诈,便有惺惺相惜之意。于是跟着他们走,一边问道:“您不是在县城吗,怎么家在这里?”
“我本来就是这的,我娘住在这儿,我两边跑。”
俩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家了。关世清受到郭少峰的热情款待,席间谈到当前形势,社会治安,关世清摇头:“听说日本人在东三省十分猖獗,汪严禁抗日。内忧外患,政府不作为,民不聊生啊。我本来计划开诊所,结果进的药材被劫了,今儿来就是为了这事。”
郭少峰听关世清如此说,心中一动,眸中激荡着火花,只瞬间便神色如常,那光也如流星般消失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们俩怎么不去当兵呢?”一旁的郭兰馨插话道。郭兰馨丹凤眼,远山眉,不算漂亮,只是肌肤莹白如瓷,更显得唇红如染胭脂。如窗台上的一束兰花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她笑盈盈地盯着关世清,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大哥哥,希望他能和哥哥常来常往,这样她就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见到他。此时,觉得自己对他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哥哥一样,似乎又不是。
关世清看她一眼,清澈的眸中带着温厚的笑意,伸出拇指赞道:“小小年纪倒有报国之志啊。”
兰馨碰到关世清的眼眸羞涩地躲开了,待关世清回眸和
哥哥说话时,她又神情专注地注视着他,他的言谈举止都令她痴迷。
郭少峰佯嗔道:“小孩子家懂什么!”他给关世清夹菜,道:“先生莫忧,先说眼前事。我专有进货的马队,倒也安全,以后给先生捎带就是。”
“如此甚好,只是劳烦先生了。”关世清起身致谢。
“先生何必客气,日后劳烦先生的事还多着呢。”
二人举杯开怀畅饮。
关世清刚进家门,赵慧兰给了他一包东西,说是让他开诊所用。
关世清打开,见是一些金银首饰,还有一些银元。他惊愕地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是我自己的。”赵慧兰回避着关世清锐利的目光。
“不可能!咱家哪有钱给你置办这些东西?”关世清不相信,“凭咱的家境,娘是不会给你置办这些俘货,再说钱都是娘经管着,你哪来的钱?”
赵慧兰见瞒不住,只好说了实话:“这是花儿的嫁妆。知道你被土匪劫了,送来给你做本钱的。怕你不要,不让我说是她的。”
关世清拿着花布包,心情沉重,花儿这么重情重义,不觉动容,眸中升起氤氲之气,“我怎么能用她的钱,你还是还给她吧!”
赵慧兰为难道:“花儿不让说是她的,我怎么还!”
“哥,有人找你呢,你在这磨叽甚。”关世林进来打断了他们。关世清示意赵慧兰收起这包东西出去了。
关世清出来见是鬼子六,热情地拉他进了堂屋:“六哥,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的药材被劫了,我有一点积蓄你先用着。”鬼子六掏出一包东西。
“六哥,我怎么能用你的东西?”
“算我借你的还不行!等你赚钱了,连本带息一并还我!”
关世清抱拳:“谢六哥!”
半月后,关世清得到郭少峰、鬼子六的资助,诊所总算是开起来了。
这天,马子健刚要出门,马步顺匆匆忙忙进来,满脸喜色,眨眨眼道:“子健,你不去看看?九儿的诊所开张了。”
“你高兴个屁!”马子健推开他,“人家开张你去看啥?讨吃看烟火肚饥眼红火。”
“不是,村里人都去道贺,你也去吧,咱从小光屁股一块长大,有甚过不去的槛儿?”
马子健阴沉着脸,“咸吃萝卜淡操心,吃大河水你拦得宽。要去你去,我还忙着呢!”他心中真不服气:原以为丢了货,这小子伤了元气,爬不起来了,没想到却有贵人相助,这小子还真有人缘,鬼子六那样的人也和他对劲儿。
马步顺看着马子健恼怒的背影,摇摇头暗道,你就是根马笕圪针,真没关世清敞亮。
诊所一切就绪。
求诊问病都是上午,因为上午脉理清晰,容易识清症候。关世清坐了一上午,身体有点酸乏。午饭后,他便起身到廊下透气。
此时,大朵雪花肆意地飞扬着,一会儿整个山峦、村庄便丰满圆润起来,树上盛开着冰凌花。关世清望着这莹白灿然精灵般的冰凌花,便想起和马子华在桃树林采摘冬凌草上的冰凌花。马子华很喜欢它们,它们晶莹剔透,两两相对,仿佛蝴蝶的翅膀。她每每摘了来对他嫣然一笑,道,“九儿哥,你看,这像是梁祝变的玉蝶呢。”想起马子华他便觉得揪心的疼痛,很想去看看她。可是这件事弄得沸沸扬扬,村里人都在议论,马子华为了他以死抗婚。
这时,几个小孩在外面扔雪球玩儿,一边唱着:
奇怪奇怪真奇怪,两串院里搭戏台。
鼓乐响了三四遍,新娘诈死耍无赖。
只羡鸳鸯不求财,金山银山我不爱。
徒有金银粮满仓,刘海娶妻空回来。
他们分成了两队手拉着手,一队说:“刘海娶媳妇——”
一队答“——空去空回来”,
“马子华出嫁——”
“——装死”
赵慧兰拿着扫雪的扫把撵出来,凶道:“小屁孩,瞎说甚,看我告诉你娘打你们!”
哈哈哈……孩子们一哄而散。
马子华和瘦马猴刘海成为大家的笑柄。马子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那刘海对关世清更是恨之入骨,后悔那天就该抬回“死人”来,白白写了休书,让关世清钻了空。
关世清总觉得应该为马子华做点什么,可是又不方便,配一剂补药吧,却没法送过去。每天左右为难,在痛苦中纠结。当真是咫尺天涯。
赵慧兰一直在扫雪,扫完石桌、石凳上的雪,又扫路上的雪,扫到厕所。她并不觉得累,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应该做的。她在路上蠕动,在银白的路上开出一道道灰色的通道。雪花落在她脊梁上、帽檐下的刘海上,凝结成冰,整个人看上去倒像是一支冰凌花!
进门看见关世清一个人发呆,知道他是为马子华的事,心中不免酸涩。其实,关世清一天和她没两句话,偶尔一句也是恭恭敬敬叫姐,怎能让她不伤心!尽管如此,她还是希望关世清快乐,为了他,她愿意做任何事。也许是几千年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她心里根深蒂固,她信奉从小从父母,嫁后从丈夫,老来从子女的说教。丈夫就是天,即使他是错的,也不违逆他,何况她那么爱他。里出外进看见他,感受到他的存在是她今生最大的幸福!正是:“情到深处人孤独,爱至穷时尽沧桑。”
她站在南屋门口,看见关世清拿着那包药,拿起放下,放下又拿起,她便明白了。她放下扫把,拍拍身上的雪,走进来温和地说:“明儿就是十月十了。两串院杀了两只羊,我去割点肉剁饺子馅。这是给花儿配的药吧?我给她捎过去。”她不叫关世清,也不叫九儿,恪守着马山口村人的习惯——和丈夫直说话,无论他怎样对她,自己不能轻视自己,俨然以妻子身份自居。
“姐,你……?我……”关世清惊疑地看着低眉顺目的赵慧兰,虽然她不抬头,他却已经看到了她的悲凉。然而人都是自私的,骗谁也骗不了自己的心!关世清自制力再强,尊师重孝恪守礼教也按捺不住对爱情的渴望。然而赵慧兰这么做却让他不明白,她的勤劳、贤惠、善解人意都叫他动容,不觉歉疚地叫一声:“姐……”
“甚也别说。你的心思我懂,我的心思……”赵慧兰凄然一笑,拿着药出去了,留给关世清一个温厚、幽怨的背影。
关世清呆呆地站着,暗叹道:“姐,我终究是伤害了你,哪怕我再不忍。”
雪后初霁,关世清在桃树林打拳,他既渴望看到马子华,又不希望看到她——天这么冷,不知道她好利落没。他从来也没这么心烦意乱过,再大的事在他这里都是泰然处之,就连上次丢了药材他都没这么烦恼过。可是马子华却让他心神不宁,所以这段时间起得更早。
今儿他打的近乎疯狂,仿佛要把所有的郁闷和不快都打出去。一套拳打完,身上微微有了汗意。他没有回家,而是站在一颗桃树前出神,那是他们俩种的桃树。儿时他们除了练字就是喜欢到这里来,感受春的芬芳、夏的炙热、秋的殷实、冬的萧瑟。
他伸手摘了一支冰凌花,放在手心出神。
这是马山口村的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冬凌草。夏天翠绿的叶子间伸出一个茎,紫色的小花芳香诱人。冬天叶子落了,茎上结出冰棱,两两相对,蝉羽般晶莹透亮。马子华也很喜欢这些冬天里的花,每每采摘把玩。此刻这些精灵在他掌心里化开,留下一汪清凉。关世清喜欢它是清热解毒的良药,说不定就是治疗膈食病的仙草;崇拜它不畏严寒的品格;敬仰它白玉般的纯洁。随即吟诗一首:
玉为肌骨腊梅魂,洗尽铅华远俗尘。懒与山花同日月,冰霜世界亦长春。
“嗨!”一声娇喝,震得树枝上的雪花簌簌落下。关世清
一震,转身见马子华笑盈盈站在他面前:一件烟霞色的绣花小棉袄,一条秋香色的裤子,裤腿敞开着不打裹腿,更显得袅袅婷婷,手里绞着辫子,面若桃花,一双秀目秋波流动着氤氲之气。
她的出现,使关世清这些日子所有的苦恼郁闷瞬间退出了心田,像一缕劲风把天际的雾霾刮得无影无踪。
“鬼丫头,还这么有兴致。你好了吧?天这么冷怎么出来了?”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满含着关切的温情,半怜半嗔,“可把我吓死了。三步跳根就是半夏,那可是剧毒,万一——”
“万一我真死了,你会伤心吗?”马子华打断他,抬起头,眼风从他脸上拂过,如春风拂柳,妩媚温馨。
“不要瞎说!”关世清温情地看着她,“你也真够胆大的,咱这里逃婚可是亘古未有!”他一直疑惑,“你真吃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马子华固执地,半笑半恼地逼问。
“还用问,你看不出来。”关世清歉疚道:“花儿,我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可是慧兰姐她在我家这么多年一直替我照顾娘……”
“我明白,慧兰姐是好人。只要你心里有我。”马子华眼中闪过不易觉察的哀伤。她背过身,望着萧瑟的远山出神。
“你放心,你弄出这么大动静,我怎么能辜负你!只是
眼下两家老人不同意,我也不能自立,等我作出一番事业,到那时谁也管不了咱。”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即使再死上一回也值了。”马子华眼中莹光闪动。
关世清伸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握住,深情地望着她:“再不敢胡闹了!你们安乐我才能放心。”
马子华诡秘地一晒:“你放心,我只是拿那三不跳根在唇边抹了抹。你也把我吓死了。听说你被土匪劫了,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马子华仰头望着关世清,笑容似天际的一抹霞光。她哈气如兰,似一缕雾霭袅袅升起直撩关世清面颊,让他眩晕。
关世清抬起食指在马子华的鼻子上一刮:“鬼丫头,那也不可。以后可不敢再冒险了。”随即爽朗的笑笑:“几个毛贼而已,其奈我何!”
一只鸟雀惊起扑簌簌飞走,树上的雪花花瓣似的飘落,一地芬芳,一地旖旎……
关世清回家,走进堂屋就听见关世林和爹说:“爹,咱家的牛丢了。”
“丢了?哪头牛,甚时候?”爹拿烟袋锅在鞋底上磕着烟灰。
“是老红牛和大黑蛋。”关世林本能地一躲,抬手一挡,
他以为爹拿烟杆打他。“丢了三天了,我以为是在坡没回来。这两天一直去寻,也没见影儿,看来是被老虎吃了。”
“怎么会?咱这山上没老虎啊”
“那就是老豹,要不就是草灰……反正没了。”说到草灰,关世林自己也下了一跳,后悔说漏了。
“野兽要吃也是吃小牛犊,怎么能吃两头犍牛?咱家这是怎么了,麻绳朝着细处断,你哥才让土匪劫道,你又丢牛。倒霉鬼催的,放屁也能砸了脚后跟。”爹气得一阵咳嗽。
关世清一直注视着关世林的表情没发言,这会儿只得劝慰着:“爹,没事,财去人安。只要有咱的人在,甭说两头牛,十头牛也能挣回来。”
关世林从堂屋出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放松地走向厨房去掀锅。
“狐仙院娶媳妇那天黑来你没回来去哪里了?”关世清在他身后问。
关世林一哆嗦,锅盖掉在地上,“咣啷啷”滚了几圈。“哥,你吓死我了。知道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
“你怕甚?”关世清进一步逼问:“你去了哪里?我进货的事你告诉谁了?”
关世林一梗脖子:“我喝醉了,甚也不知道。你咋不怀疑慧兰姐?她也知道你进货的事,保不齐是她告诉土匪了。”关世林虽然嘴硬,但是却吓得一身冷汗。爹好糊弄,哥哥却不好糊弄啊。事到如今他也没办法。事后他也想过那黑痣人和土匪是一伙,也怀疑那妇人假死讹他,可是他已经写了字据按了手印,没办法了,现在是打死也不能承认。
“你甭嘴强舌硬,瞎攀扯。慧兰姐就算是丢了命也不会坏我的事!”关世清警告他,“这事你心里清楚,以后不要再犯糊涂了,不要被人利用了。”
“知道了。”关世林在蒸笼里拿了一个红薯,两手倒着,吹着就要往外走。
关世清并不让路,迫视着他:“你把那天的事仔细给我说一遍,咱不能让人宰了还不知道是谁!”
“我喝多了……”关世林嗫嚅半天。
关世清严肃地等待着。关世林只好丢三落四,遮遮掩掩说了那天发生的事。
这事是谁做的局,关世清便了然于胸了。
第十三章雪里藏尸遭报应“哐哐哐”,“嗵嗵嗵”剁饺子馅的声音,从马山口村各家飘出,像一首民谣,唱的村民心花弄放。处处弥漫着让人垂涎的香味。今儿是十月十,马山口村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平时男人吃干,妇女喝稀饭。过节男人吃白面皮扁食,女人吃两样面皮的扁食。尽管如此,毕竟也是改善生活,妇女们忙碌且快乐着。
赵慧兰也和了两样面,馅也是两样的——素馅和肉馅。
今儿过节,看病的人自然是少,关世清走进厨房想帮忙包饺子,他很想帮助慧兰做事,也只能在这上面弥补她了。
慧兰正在厨房擀面皮,只看见她左手捏着面片,右手拿着小擀面杖转的飞快,一个个又薄又匀的小圆片,像变魔术般飞出来。扫眼见关世清进来捋袖子,哑声道:“你去看书吧,我一个人能行,甭把你的衣裳弄脏了。”
“世林媳妇呢?怎么不和你帮忙?”关世清关切地问。
“我看不惯她的活儿,她去拿柴火烧火去了。”慧兰一手拿面片,一手拿小竹板,盛馅、包,一气呵成,并不放下小竹板。那饺子个个像小元宝似的俊秀。她一边包一边说,“你去吧,一会好了叫你。男人家甭来这锅灶前。”
关世清看着案板上的两样面,薄责道:“姐,咱家可不兴这个。”他把那坨黑面放过一边,又往瓷盆里挖了一瓢面,“要吃甚都吃甚!这黑面留着黑来吃。”
慧兰抬头望着关世清,鼻子一酸眼里有了雾气。吃两样面扁食、喝稀饭,她并不觉得委屈,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家家都这样,何况婆婆也吃得是两样面。关世清要破坏这规矩不能不让她感动,这是对她的尊重和爱!俗话说,歪歪猫捉老鼠,歪歪男人做了主。再精明强干的媳妇,如果丈夫不喜欢,那她在婆家也是没地位的。她有片刻的神思游离,一厢情愿地认为他清澈的眸中满含着深情。有这样人尖子的男人心疼,那是她的骄傲和自豪!她今儿也要到铺去吃饭,和关二婶一样在男人堆里吃饭,让大家看看,她和男人一样吃的是净白面扁食,是关世清硬让她这么做的。她拽的不是扁食,而是气!
关世清见她神色迷离,以为她怕娘不高兴,便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去告诉娘,是我的主意,咱家从此改了这规矩!”关世清说完到堂屋去了。
赵慧兰的擀面杖转得更欢实了。
中午大家都端着碗在铺吃扁食。
赵慧兰煮好了扁食按照惯例先给李先生送了一碗,又给族里长辈送了,然后给公婆送了。第二锅是关世清弟兄,最后才是她和世林媳妇吃。
平时只有关二婶是混在男人堆里吃饭的。今儿赵慧兰也端着饭碗到铺来了,但是她不敢大大方方来,她假装给关世清加饭,关世清说不吃了,她又给关世林加,关世林也说够了。她才到关二婶跟前,让道:“二婶,你尝尝我的扁食馅有味儿没?”
关二婶看了一眼她碗里的扁食——纯净白面皮的扁食,透明小巧、精致。咯咯笑道:“民国坐天下媳妇比婆大。你胆大呀,改了规矩?”
“我哪有这胆,”赵慧兰瞟了关世清一眼,满含自豪,“是他让我们吃一样饭的。”
“二婶,你也算是女中豪杰,怎么说这么自轻的话?”关世清接过话茬,半笑半嗔道:“一家人就该同甘共苦,怎么还分彼此?”
“我才不吃那一套呢!”关二婶来劲儿了,拿筷子比划着,“婆婆在世时,弟兄三个没分家,每年十月十婆婆让男人们吃扁食,媳妇们吃黑圪条。她自己舀一碗扁食对我们说,‘今年欠收,你们端过碗来一人夹一个尝一尝,明年收成好了咱都吃扁食。’老大,老三媳妇都端过碗去让婆婆夹给一个扁食,我就不,不吃那一个扁食也活过来了,不染她那黑耳朵!”
“要不说你刚强呢!”李先生笑着说。
大家正笑着,一个头戴猴帽的草灰伸进头来找马子健。
马子健应声说:“我爹不在家吗?你找我。”他出来,把草灰拉到僻静处生气道:“你怎么找到这儿?不是告诉你不要随便找我吗?”
那草灰倒是不慌不忙,腆着脸道:“哥,这上冬了,你得弄俩钱儿给弟兄们做棉袄。”
“吃的太恶,也不怕撑破肚皮!那几担药材,两头犍牛还不够?”马子健勾着鼻子低声道,“关世清正找你呢,你还敢来,你当那小子是吃素的?他现在可是和鬼子六穿一条裤子。”
“哥,咱兄弟们可是提着脑袋给你干活,你可不能不仗义。”草灰并不怕,他的头脸都藏在猴帽里,只露出两只眼睛、鼻孔和嘴,嘴角那颗黑痣却是分外显眼。
马子健回家拿出几个银元丢给他,警告道:“再不准来找我。”
“你打发讨吃呢?咱走着瞧!”草灰愤愤离去。
“再来我弄死你!”马子健望着草灰的背影,发狠道。回头看见一只芦花鸡正在吃他山墙挂的玉茭,他一肚气正没地儿出,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把对草灰的恨都集中于腕,照准那只鸡砸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那鸡“咯咯”叫了一声,扑腾了几下翅膀,不动了。
马子健走过去一看,那芦花鸡死了,恨声道:“活该!沾小便易吃大亏。”他抬脚将芦花鸡踢入雪中,踢了几脚雪埋住了。
“消雪终究要露死尸!”一个朗朗的声音如雷贯耳,马子健一哆嗦,抬起头来,见关世清远远的在上地站着俯瞰,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心中倏忽一惊,惊出一身冷汗,却并不答话,心中寻思:他刚才听到自己和草灰的对话了?
关世清见马子健和草灰交谈,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只是苦无证据,不好发作。
傍晚,鸡上架的时候关二婶发现少了芦花鸡,她拄着拐杖“咕咕——咕”叫着到处找。关世清劝他:“甭找了,二婶,我听见鸡叫,怕是狐狸吃了。”
雪消后二婶发现了她的芦花鸡,直骂了半上午没人接茬。
闲处光阴易过,转眼已是腊月。
早饭后,赵慧兰喂狗却不见了黄狗,这些鸡呀狗呀猫呀都是她经营,她把它们也当做了亲人。她着急的到处找也没找见,很是沮丧,不住地念叨:即使是狼吃了也要有狗毛啊。
慧兰找不见狗心情郁闷。
明儿就是腊月初八,马山口人家家都要熬腊八粥。
晚饭后,赵慧兰到灶间烧火,架了一口桶水锅,冷水就把四季豆、红小豆、豇豆等各色豆子下锅里煮。待水开了又续水,她要续够七次水,这样汤才会红的正宗。她一边煮豆一边把柿饼切丁,红薯、老南瓜削皮切块备用。等豆煮熟了闷在锅里,明儿一早,把这些东西和软米下进锅里,先武火后文火慢慢熬,还要不停地搅。搅拌以木铲为佳,铁铲放一放会把饭氧化变黑。做成的饭稀稠以能插筷不倒为标准,色泽红润,绵软黏甜,当地人叫软米饭。火候,水米比例都是有讲究的,不是人人都能做好。赵慧兰做的腊八粥是一流的。早起做好了,还要给村里的长辈、李先生送,如果哪家有亲戚,或者闺女回娘家来了,也要送。这是马山口村人的礼节,也是比拼手艺的一种方式。
逢年过节村里人都会给李先生送饭,哪个媳妇好茶饭他最有发言权。像慧兰这么细致用心、认真的做,做出的饭自然色香味俱佳。而那些偷奸耍滑的人偷工减料,做出的饭不是焦糊,就是夹生,再者就是色差不粘。他常说做饭也和做人一样,不一样的生活态度,给出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慧兰的软米饭给寒冷的冬天带来了甜蜜的暖意,直到很多年后关世清仍然怀念那绵软甜醇的软米饭。
赵慧兰细心地做好这一切准备,很晚才回屋,但是却睡不着,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总想着黄狗会回来。
今夜,一弯月牙挂在天空瑟瑟,几颗不怕冷的星星挂在瓦灰的天空眨眼,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记录着人生百态——一切的丑恶和美好,在这夜幕下上演。
十几条黑影向马山口村袭来。
听到外面好像有脚步声,慧兰觉得很奇怪,屏气凝神听更加清晰,只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气息向她拢来,她不由得心里紧张,起身来到关世清的床前推他。
关世清惊醒,翻身坐起,警觉道:“姐,怎么了?”
“你听外面,”赵慧兰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外面好像过队伍。”
关世清静听,外面果然有“扑踏扑踏”的脚步声,而且很杂很多又急促,不像平时赶脚的过路客商那么悠闲。他迅疾穿好衣服对慧兰叮嘱道:“不要点灯,你悄悄去叫醒世林他们。”他随手抄起一根棍子从后门上了房后,朦胧中就见几个黑影爬进马子健家的院子开门、牵牛、赶羊抢东西。他端起塄上的石头向下砸去,一声惨叫后响起了枪声。土匪的枪不过是两支土枪,在这暗夜中向上射击,倒不如关世清的石头精准。关世清一边躲闪,一边继续向下砸石头……
惊醒的马子健马上意识到是土匪来了,他没有开门,来不及穿衣服,只穿着短裤从屋里上了楼上。马山口村都是两层的楼房,而且多数是从屋里的楼梯上楼。这样的建筑今夜正好帮了马子健的忙。他上楼提起川口(肚大口小的小缸)、瓦罐打开窗向下砸。有的川口里是柿子沤的醋,有的是豆子。他不管是什么,只要顺手提起来照着黑影就向下砸。只听噼里啪啦响,紧接着是土匪一声声惨叫。
土匪虽然人多,但是关世清和马子建两人居高临下配合默契,土匪终究是难以施展,没有得逞。
枪声在寂静的夜中异常惊悚响亮,关老三听到枪声也打起锣,呐喊着招呼乡民前来打土匪。关世林也起来加入了战斗。
马青山听到声响就起床去看他的牛羊,不防被土匪打倒,闯进屋抢了屋里的东西,他老婆吓得钻炕洞里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马子华正要开门,就听到关世清的喊声,叫她千万别开门。她在屋里又惊又怕,既担心爹娘,又害怕土匪破门而入,更怕土匪的枪打着九哥和她哥。她搬来炕桌堵住窗门。马山口村的人家,大多窗户上有两扇小木头门,防寒御盗、防野兽,本来够结实,马子华不过是紧张而已。她又挪过方桌椅子抵住门。一会儿贴到窗上听外面的动静,想出去帮忙,又怕九哥分心,急的在地上乱转。不小心“咣啷”一声碰着了火盆,火盆里的炭跳出几点火星。她灵机一动,端着火盆摸索着上了楼,打开楼窗把火盆向着那晃动的黑影砸下去。
土匪本想趁夜深人静,悄悄赶走马子健家的牛羊,没想到却让关世清打了个措手不及,正在慌乱,此时马子华那火盆砸下来,炭火溅到衣服上迎风就着,土匪便暴露无遗。关世清、关世林和马子健打的更起劲儿。土匪见势不妙抢了一些东西撤走了。
但是土匪有人受了伤,和马子健的梁子算是结下了,终于等到一个月黑风高夜再次光顾他家,抢走了东西,赶走了牛羊。那夜关世清和关老三都不在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关世清从房后下来,关老三带着人也都点着火把赶到了。
关世清拍拍身上的土,关切地说:“子健,先看看家人有没有受伤。”回头又对关老三说:“三叔,带大伙走,咱去追赶土匪,能追回一点东西是一点。”
马子健顾不得查找失物,先看他爹。他爹连惊带吓又遭打,躺床上起不来了。
马子华冲出来,借着火光看向关世清,见他镇定自如,满身泥土却不失风度翩翩,很想冲上去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在众人面前她没敢这么做。
关世清就着火光向马子华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道,这鬼丫头还真是机灵,能想出用火盆砸土匪,若是换了别人怕只有哭的份儿!就那么一瞬,四目相碰,彼此欣赏爱慕,一切都不必明言。
“不对呀,这土匪来的咋没有一点声响儿?”关老三甚是疑惑,“九儿,你家的老黄狗呢,怎么也不吭声气?”
“狗丢了一天了。”
听到问狗,马子健跌足暗叹:害人害己啊!
第十四章抢甘露两村械斗
第二天大家都聚集在东院李先生家里。
李先生在桌子左边正襟危坐。
关世清请关老三坐右手,关老三摆摆手示意关世清坐,自己喜欢盘腿坐炕沿,他只好坐了。他脊背挺直,神色肃然,目光总揽众人;关老三盘腿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马子健坐在凳子上环抱双臂,翘着二郎腿,眼睛滴溜溜睃视着众人;马步顺圪蹴在凳子上,搂着腿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关世林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捏的手指关节嘎巴响;关二婶坐在炕沿捻线……
李先生扫视一圈,缓缓道:“昨晚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子健家遭匪,东西被抢了一些,损失不大,幸亏人没大碍。这多亏世清,子健你说呢?”
马子健何尝不知道是关世清帮了他,只是记恨他,不愿意承他人情。听李先生这么说,又当着大家的面,只好一拱手说声“是!”眼睛却没看关世清。
关老三将烟袋锅在鞋底上“啪”一声磕出烟灰,大声道:“今儿召集大伙就是商量个对付土匪的办法,这世道不太平,咱又在这关隘口上,保不齐哪天土匪会再来。虽然横望镇有自卫队,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昨晚要不是九儿警醒,咱可吃大亏了。山高皇帝远的,咱也指望不上政府,自己跌倒自己爬。虽然说咱也没金银财宝,可就是几斗粮食那也是咱的救命稻草啊,不能让土匪抢了去。大伙儿都说说。”
关世清向椅子后靠了靠,双臂交叉,默默看着众人。
马步顺眨一眨眼:“随便,你们说咋办就咋办。”
“等于没说。”马子健白他一眼,“放个屁来还有个臭味。”
关世林一梗脖子,道:“买枪,咱也和自卫队一样,买些快枪看土匪还敢来!揍他娘的。”
“好啊,你这庄稼买卖诸般会的能人,买枪给大伙儿每人发一支。”马子健嗤笑道。
“要我说,只要他来,来一个咱砍死一个。”关二婶捻一捻她的陀螺,那陀螺带着两个铜钱叮铃铃响着,转的只看见一个光晕。
“说的像切菜一样,”马子健呛她一句,“你砍死一个咱看看。”
“哎呀,都不对你劲儿。”关二婶将嘴里噙的麻“呸”一声吐到地上,“你管起老娘来了,曲蛇管龙,疙瘩流脓!你有主意你说。你有制土匪的办法?大家伙儿拍手欢迎。”关二婶炮发连珠,“别人头上的虱花儿你看见了,自己头上的大老尖看不见。”
“都不要呛呛,”关老三“啪啪”磕着烟锅,凶道:“让想办法,不是让你们打嘴官司!”
关世清冷眼旁观,知道马子健不服众人,必须拿出确实可行的计划,才能镇住他。于是,他坐直身子,微微向前,看向关老三,朗声道:“我有个计划,每户出一个青壮劳力,咱组建一个护村小队,两人一班,轮番值夜,一有响动就敲锣。”他又转向李先生继续道,“侵扰咱村的主要是老豹岭的土匪,和河南一些痞子浑水摸鱼,咱只要守住月牙山口就行。来马山口就那一条路,有北齐长城,易守难攻。您说是不是?”
“咱也不能夜夜去守长城啊。”马子健提出质疑。
关世清并不直接回答马子健,仍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商客多不走夜路,土匪却是趁夜而入。我们可以派两个人在关爷顶放哨,前可以看见孟门,后可望见月牙山口,两个人在月牙山口,两队人彼此互相照应,一有情况立即敲锣。村里人听见锣声一边起床拒匪,一边派人去横望镇报告自卫队。关爷顶距村,毕竟有段路程,这样就有充分的准备时间而不会慌乱。队长就由马子健担任。”
大家都赞成关世清的说法。
关老三和李先生商议:因为关世清经常出诊,就由马子健担任队长,关世林副队长。于是由李先生执笔,把人员编排了。
关世清明白,马子健挑刺无非是不想屈居人下,担任了护村队长,自然就气顺了。或许,这也是驭人之术。
自马山口护村小队轮流值夜,果然没再受到土匪的侵扰。土匪开始不断侵袭东西两岭一带的村庄。护村小队这件事一经传开,大家纷纷效仿。
转眼到了春天,立春以来一直干旱无雨,西北风肆虐横扫,土地干燥的几乎要冒出烟来,麦子萎黄。无墒,则不能播种,节令已到立夏,眼看延误了农时,村民心急如焚,关老三便带领村民去龙王庙祈雨。
他们敲锣打鼓,抬着三牲到山后“滴水”去。
滴水是个地名,在马鞍山的余脉,因山中有一个碗井——一个小的只能拿碗舀水的小水坑,故得名。可是井虽小,水却长流不干。据说是一个媳妇给婆婆熬米汤,婆婆嫌弃村里的井水不好喝,媳妇就跑去山下担水,时近中午,这媳妇才扭着小脚把水担到半山腰。这时来了一人一骑,因口渴向媳妇求水喝,这媳妇就放下担子,让他喝水,自己背过身去。不想他和他的马一口气竟然把两桶水喝干了。媳妇就哭了,说是婆婆还等着这水熬米汤呢,因为这水甜,再去挑水回来就天黑了,那婆婆中午岂不要饿一顿。原来这人就是刘秀,他后悔不迭,顿足说若此处有水就好了,话音刚落,他脚底果然冒出水来,这就是碗井。可是人们不知是刘秀,误以为是龙王显灵,便在那建了一座石头小庙,祭拜龙王。
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其实是山中泉水从地下渗透,一直流到半山腰的崖壁才出土滴下。这崖壁长几十米,高十几米,深几米。水从崖壁上滴下形成一个几十米长的水帘,洞中是奇形怪状的岩溶石;洞外是水滴石穿的一排小水坑,水流滴下叮咚作响,此起彼落悦耳动听;肥嫩的车前子和冬凌草生长在洞外的草坪上,散发出幽香;衔泥燕子往来穿梭其间,当真是福地洞天,人间仙境。滴水因此而得名,可惜离村庄太远,来这里挑水一晌才打个来回。
关老三手中握着一把香跪下,全村人都虔诚地跪在后面。他向天祷告:“马山口村,全村男女老少诚心拜天,祈求玉帝下令,风婆使风、雷公电母响雷打闪、龙王下雨。不论清风细雨,疾风暴雨下来就行。”
“暴雨可不行,冲坏了田地,就陪本了。”马子健阴阳怪气地说。
马步顺拉一拉马子健,埋怨道:“子健,这可是求老爷,你就别找茬了!”
“呸,呸,呸!”关二婶一连啐了几口,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敢胡说。
虽然是求了雨,但还是没下,正是青黄不接时期,因去年很多地区受蝗虫灾害,路上逃荒要饭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关世清采药回来,见一老者走着走着就倒地起不来了,摸摸已经断气。关世清满怀悲悯,暗叹生命之脆弱,买了一口薄棺材把他葬埋在天井岭。
回家和爹商量对过路的老弱妇孺施舍粥。爹叹一声气道:“爹知道你这是做善事,怕是咱家支应不起啊。世林媳妇又刚生了娃,咱家又多了一张嘴啊。再说了,光这水也是问题。”
“爹,我知道,”关世清恭顺道,“咱也不设粥棚,娘还卖米汤。有钱的咱就卖给他,那过路逃荒要饭没钱的,也给他一碗喝。至于水,我不打拳了,和世林一起去等水。”爹娘都说好,“俗话说,一粒米度三光,有一碗粥垫底也许就能熬过去。”
这天,赵慧兰早起去倒尿桶,见一只小狼狗躺在路上,起初还以为是狼,吓了一跳。拿石头砸过去,也不见动静。她走过去仔细观看,是一条奄奄一息的小狼狗,大概有七八个月大。小狗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她动了恻隐之心,爱怜地抚摸着小狗,小狗的眼角淌出了泪水。赵慧兰鼻子一酸也淌下泪来,她把小狗抱回去给它灌米汤,泪水打湿了小狗的毛。小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一种温暖的感觉濡湿了她的心。她把小狗抱在怀里,狗眼和人眼四目相对竟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情愫。
赵慧兰抚摸着小狗,望着窗外连绵的群山,心中无限悲凉,自己不正和这小狗一样孤零零躺在他乡,虽然被人救起住进了天井洼,可是住不进关世清心里。世林媳妇都生了娃,可是自己——唉。关世清只拿自己当姐姐,他对自己是敬重有加,可是他从没拿看马子华的眼神看过自己,这让她羡慕、嫉妒马子华。马子华虽然没嫁给关世清,但是,他们的眼神中却蕴藏着不一样的情感!他对马子华的牵挂不同于对她的牵挂。对她,是对和爹娘兄弟一样的呵护;而对马子华却是那种揪心的、撕心裂肺的疼痛、炙热的爱恋!她嫉妒马子华,虽然马子华不能和他朝夕相处,却占据了他的心。
赵慧兰为小狼狗起名为虎子,小狼狗在她的精心呵护下,长的如狼似虎,雄壮无比,站立起来竟有成人高。但是它从不袭击邻居人畜,即使过路客商、讨吃要饭也不咬叫。若有土匪窥视,它就狂咬。每晚必在村里巡视,除马子健外,村里人都喜欢它。别人给它食物,它却不吃,只有天井洼人说,“虎子,吃吧。”它才会吃。
秋天,关世林带它去逮獾,它会把全村的地巡视一遍。它咬死獾、兔子和糟害庄稼的小动物,都不吃,衔回来交给赵慧兰。关世清出诊它必接送。
这一年大旱,村子里的井都干了,村民只好到山后去挑水,可是那里水流很小,人去了还得等。
马子健就晚上去挑水,这天他在井底刚舀满水,就听见狼嚎,才上来,两只狼就过来了,离他不到二十米,月色半明半暗,夜色中两双绿眼异常惊悚。马子健想完了,那会儿狼吃人是常事。他刚抓起水担,狼已经扑过来了,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狗吠,虎子冲过来和狼掐起来,丝毫不因敌我悬殊而怯战。
马子健心头一松,赶紧挥扁担打,这时关世林也赶到了。狼见势不妙跑了。关世林埋怨他道:“以后咱俩一块来嘛,刚才多悬。”
马子健也后怕了,他第一次对天井洼的虎子有了好感。
这太行山本来就是十年九旱靠天吃饭的地,一连几个月都没下雨了,地里的庄稼干得一把火就能点着。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水吃。
关世清早起和关世林去横望镇挑水,走到半道迎面碰见了鬼子六,他们同时招呼道:“六哥,一大早你这是去哪儿?”
“世清,把水桶交给他,”他卸下关世清的担子交给身边的队员,“走,快跟我走。”
“甚事,你这么急?”
“我东坝岭有个朋友病了,请你去看看。”
关世清心中一动,听说那里有组织活动,他想去探访,苦于没有合适的借口,听鬼子六这么说正中下怀,叮嘱了关世林几句,就随同鬼子六走了。
有了上次遇狼的事马子健再不敢一人去挑水,他和马连山相约到横望镇村下的御泉去挑水。据说隋炀帝北巡抚边,“悦其林泉,留宴三日。”于是封为御泉。他们去的时候担水的人已经在那里排起了长队。马子健不想排队就挤到了前面,马连山也跟了过去。他俩还没插进队伍里,就轮到北村的人打水了,这时听横望镇的人喊道:“外村人不准打水,我村还轮不上呢。”北村的元旺喊道:“这也太霸道了吧。我们日头不泛红就来排队了,这会子轮到跟前了不让担水,也太不道义了。”
“就不让你担,能咋地?”
“这水是山里流出来的,老天爷赏给人间的,既然是天泉就该大家享用,来者有份儿!”
“不让就是不让!”横望镇的人抓起元旺的水桶就摔出去了
这一摔北村的人就纷纷指责横望镇人不讲道义,横望镇人说是北村人不该来此挑水,吵嚷着就打起来了。水桶扔了一地,水流的满地泥泞。双方打的头破血流。关世林和马子健趁机打上了水,但是他门并没走和马连山在那里看热闹,起哄喊“打”。
有人去找鬼子六来维持秩序,可是鬼子六不在,几个自卫队员去了。他们站在塄沿上“啪啪”朝天放了两枪,混打的人群立即安静了。他也并不问是非曲直,态度强势,高声道:“北村的人撤走,以后不准来挑水!捣甚乱。”
元旺不服气,自卫队的人哪容得他辩解,北村的人也不甘示弱,推推嚷嚷就去了县城。
关世清和鬼子六前脚到了病人家,后脚就有人来报告说两村人为了抢水打起来了,而且很多人受伤,让关世清赶紧回去。鬼子六不以为然,打架斗殴也是常事,关世清怕事态发展严重不好控制。村民团结,同仇敌忾是他首要的任务。他看完病不敢多做停留,只好匆忙返回。
与此同时,两村人已经到了县城,县长升堂,两村人各执一词,各说各有理,县长就问有没有外村人,那马连山收了自卫队贿赂,作证说是元旺插队抢水,摔了横望镇人的水桶,还动手打人。元旺被判监禁。那元旺有口难辩,低头在地上抠砖缝。县长问他有何辩解。他回答说是自己忙着在砖缝里找糊涂虫,那县长岂能不知他是讽刺自己,给了他重判。北村人不服决定回来找横望镇人寻仇。
当关世清和鬼子六赶回来时已然是这样的结局了。
为了缓和两村的矛盾,切实解决吃水问题,关世清义务去北村为他们看病,并且说服两村村副让步,于是大家坐在一起商定,单日横望镇人挑水,双日北村人挑水。两村村副握手言和。就在他们举杯时关世林跑来找他哥,说她娘和马子华的娘吵架晕倒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第十五章为情一字囚心久关世清匆忙回家见娘躺在炕上,关二婶陪着劝说,见关世清回来,忙递了个了眼色:“劝劝你娘,”手指两串院,“那边不痛快,推鸡骂狗,你娘听了又不好还嘴,这不气晕了。”
关世清到炕边,歉疚道:“娘,是儿不孝,连累您了。这件事我会处理的。”
干旱一直持续到七月才下了透雨。
这天,两串院马子华和她娘又在生气。虽然有人提亲,但是马子华都拒绝了,绝不再嫁。她爹娘无论怎么样逼迫,她都以死相抗。她拿定主意,这辈子非关世清不嫁,就算是做小她也心甘情愿。何况关世清和赵慧兰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她对关世清用情至深,何必在乎这些俗礼?世上多少有情人被世俗礼教所害,不能终成眷属,她马子华偏要破这个例!
马青山气的骂她:“你甭想!采了老女坟,从窗户上塞出去你,也不能给天井洼做小。”
“人家都是攒钱,攒粮食,没见过你们是攒大闺女。”马子健在一旁拱火。
她娘哭哭啼啼:“闺女,你这不是打我脸吗?上次你不出嫁,旁人都唱成戏了,咱这是专门给人家办笑话呢。老天爷啊,我哪辈子造孽了?”
无论爹娘怎样骂,马子华咬定牙关就是不嫁。马子健恨不得和关世清拼刀。
在马山口村十八九岁就是出不去门的老姑娘了,何况她二十出头。她娘天天骂。
她一赌气,端起一盆衣服跑出来到村外泊池去洗。先拽出一件衣服蘸了水按在捶板石上,抓一把草木灰用力撒上,使劲揉搓,又拿棒槌捶打,把一腔怒气撒在衣服上,“啪啪”的声音撞到墙上又撞回来直刺的头嗡嗡响,她气恼地摔下衣服,看着水里自己颤抖的影子伤心。眼看世道不好,人们吃饭都困难,有病更是瞧不起了。九哥的医馆自然不行,他的事业不成功是不会提娶自己的事。她倒是丝毫不怀疑他的感情,可是架不住娘天天唠叨。再说,她不忍心伤害慧兰,假如慧兰是那种拈酸吃醋,撒泼放刁的人,她倒不怕,可是慧兰偏是那么柔顺,敦厚,对自己像亲姐妹一样照顾,自己生病了她常来照看安慰,做好吃的偷偷送来,这让她为难,怎么忍心“拿”她的东西?可是又怎么能放下关世清?她的心思如此时水中的影子——凌乱浑浊。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扑通”一声,一块石头落入她身边的水中,水花飞溅在她脸上有丝丝冰凉的寒意,抬头却是那瘦马猴和他的跟班。她骂一声:“作死!”厌恶地将头扭向一边。
“哎吆,这不是小娘子吗?越发娇嫩了,花骨朵一样。在等我啊?”瘦马猴腆着脸阴阳怪气地调侃马子华。
“呸,”马子华啐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哎呀,”瘦马猴刘海说着话已来到马子华身边,收起了嬉皮笑脸的嘴脸,淫邪道:“假正经!老子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娶你,你却装死。还以为你是天仙圣女,正要给你立贞洁牌坊呢,你可好,倒贴着要给关世清那小子做小,你这不是贱吗!”
他的跟班抢着挤兑:“放着少奶奶不做,给人家当小老婆,真是奇了怪了。”
“关键是当小老婆也不是光明正大,你喜欢偷偷摸摸啊?偷着吃香。”瘦马猴见四下里无人,上来抱住马子华,“哦——真香!老子今儿就给你开苞。”
马子华又急又气,又羞又怒,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瘦马猴恼羞成怒,冲着他的跟班喊:“你是死人啊,”他一边动手动脚,一边骂他的跟班,“快过来摁住她。”两人拖起马子华摁到水池边的矮墙上。
马子华一边挣扎,一边绝望地大骂。
瘦马猴正要得手,突然屁股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由得松手抬头,却撞见一双凶狠的眼睛,一张獠牙大口,拖着半尺长的血红舌头,哈出带有腥味的热气,直喷在他脸上。“哎呀妈呀,狼!”他爬起来就跑。虎子扑上去又咬了那跟班一口。“快跑,狼。”两人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虎子又追上去咬他们。
马子华见是虎子,恨道:“虎子,咬死这俩王八蛋!”
年牺盟会成立,进步青年积极响应参加!
就在马子华愁肠百结时,关世清报名到太原参加军政培训,准备三日后启程。
最近世清生意不好,又因家里丢了两头犍牛和父母半生的积蓄,同时也因为联系不上组织,一时无法实现自己的宏愿,既不能扶贫济世,又没资本娶马子华,一时颇觉踌躇。
正在两难时收到了郭少峰的长信,信中讲了国民师范学校成立各种培训班,分析了当前形势,说是以他的资质情况不如先走仕途。国难当头,正当报效国家,同时也不影响他治病救人云云。另附有一封举荐信,让他去参加军政培训。
关世清正是血气方刚年纪,有此良机,岂有不去之理!看信后,即刻禀明父母,准备启程。
当晚,赵慧兰为关世清打点行装,单衣、夹衣、棉衣,鞋袜,一件件叠的整整齐齐。一边包一边心里犯嘀咕:关世清去受训当然是好事,虽然她不知道受训是做甚,但是单挑了他去,那就是别人所不能做的事,心中不免升起自豪的喜悦。
可是他这一走又要和自己分开了,他在家起码能见得着。灯光下,她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抚摸着这些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怅然若失。听着窗外一声声“错对,错对”啼叫哀鸣,叹道,难道自己注定浮生孤寂?
她望一眼清冷的夜色,心中倏忽惊觉,这一走,外面花花世界,不知道又会有多少姑娘倾心?保不齐他不动心。在家虽然有马子华,但是似乎对她构不成太大的威胁——起码在地位上不会,就算她嫁过来也只能做小。她甚至希望关世清娶了马子华,马子华毕竟和她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她虽然好强,但是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和她好相处,她也不会要求休掉自己。若是换了别人,不知道又会怎样?赵慧兰宁愿就这样守着名分过一辈子,也不愿意改嫁,她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再说能天天看见他,伺候他也是幸福的。
想到自己将来怕连这虚名也保不住,不免心下凄凉,顿时慌了神。
她按部就班的早起操持家务,却魂不守舍。
“慧兰姐,有姜吗?给我爹做药引。”
关老三的闺女的话惊醒了慧兰——药引!
“有,有!”慧兰答应着拿了一块姜给她,“够不够?”
“够了!”那闺女拿着姜走了。
——慧兰匆忙来找马子华。
马子华才起床梳妆,赵慧兰就来了。
“姐,大早上有事吗?”马子华惊问道。慧兰可不是随便串门的人。
赵慧兰悄悄拉过马子华,幽幽道:“花儿,你九儿哥后儿就去受训,你知道不?”
“是不是?”马子华也是一惊,但是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一边梳理着辫子,“那是好事啊,你也去吗,慧兰姐?”
“我哪能去,一大家谁照顾啊?老的老小的小,世林媳妇又生了娃。”说到这里赵慧兰黯然神伤,语气沉沉似暮秋冷雨。她是多么想去啊,但那是不可能的,关世清是至孝之人,她得留下来照顾爹娘,再说,集训也不允许带家属。她拉过马子华的手望着她,眸中满是担忧,哀哀道:“花儿,我知道他是外面的虫儿,留不住他的,可我不放心——”
“姐,你是怕九儿哥看上大地方的闺女?”马子华这句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一语也道破了自己的担忧。赵慧兰好歹还有个名分,自己呢?什么也没有。一丝凉风吹进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放下梳子,半忧半笑道:“这可难说。九儿哥那可是人尖子,哪个姑娘不爱?”说到关世清的优秀,她不由流露出喜色——关世清虽然出色,对自己却柔情似水,心里不免生出一丝得意。
“你也中意他吧?”赵慧兰看着马子华得意的神色,心中妒忌怨恨,但又心酸,这么优秀的男人,心却不属于自己。
“是啊!”马子华坦白承认,“我倒不怕我爹,就是怕他难为九儿哥。慧兰姐,你不生我气吧?要说我们俩好在先,娶你在后。”
“花儿这话不对,你们俩那时是小屁孩儿知道啥,不过我不计较。我想……想让他娶你,他走之前你们定了吧。”赵慧兰不介意马子华的话,她明白马子华就是这么坦荡的人,再说了,她为了他拒婚,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也不必避讳。她倒是希望马子华嫁过来,这样关世清就会常回家。但是,想到自己竟然用别的女人羁绊自己心爱之人,不由悲从中来。
马子华没想到慧兰会这么说,听她说自己当时小屁孩儿不懂事,马子华就不高兴了。别看自己小什么都懂,自己送九儿哥的书签不就是百年好合吗!但是听她说让九儿哥娶自己就不安起来。如果慧兰嫉妒自己,怨恨自己,那她就会理直气壮和慧兰理论!可是慧兰表现的这么卑微、无奈,她不由得生出怜悯之情,用关二婶的话说,就是吃软不吃硬。大概人对弱者都有同情心。于是,恻然道:“姐,不怕,九儿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架不住那些坏女人勾搭。”
“要变坏,他在上海就变坏了,还用等到这会儿?”马子华给慧兰分析着。
“也是。”慧兰的心才算是展开了。她们手握手互相传递着支持的力量。
“哎呀,饭糊了,我赶紧回。”赵慧兰回家不提。
且说关世清准备妥当后想去和马子华道别,可是又不能到她家去,心中烦躁,不知不觉就走到桃树林,虎子跟在后面。关世清蹲下抚摸着虎子的头:“我明儿就要走了,你不能跟我去,好好看家,听慧兰姐的话。当然也要照顾花儿,我把她们都托付给你了。”
虎子蹲在地上望着他,阳光下一身黄褐色毛油光闪亮,眼神似有落寞感,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关世清看着狗的眼睛,神色哀婉如寒风落叶:“我是两难啊,慧兰是我姐,我不能丢下。可是花儿……唉,我这一走怕她娘又逼迫她。”他起身遥望村中袅袅炊烟,“我想跟花儿说句话。”
虎子仰头看着主人,听他这么说居然扭头跑走了。
马子华在娘的管制下做针线,但是针脚上跳出的都是忧愁:知道关世清明天就要走了,她比赵慧兰更担忧,慧兰毕竟是父母做主的媳妇。自己呢?什么也不是,甚至连一句口头承诺也没有。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自己又要被娘逼迫出嫁。想到这她心里发慌,想去问问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否方便?她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正在踌躇,虎子跑进来咬住她的裤脚就往外走,她的心一动,虎子是来叫我吗?
她跟着虎子来到桃树林。
一个健壮的身影立于树下,一袭长衫飘逸,在满山苍翠中像一道铺开的流水。不是九哥又是谁?“九儿哥!”马子华看到关世清的刹那所有的愁云便随风而散,眼角眉梢尽显喜色。可是悬着的心却未能放下。
“九哥!”这声柔情似水的呼唤,似春风荡漾令关世清心神一荡,他回身低唤“鬼丫头!”清澈的眸中满含温情,轻轻道:“我明儿就走。过段时间就回来看你们,有什么事给我捎信。”他扶住马子华的肩膀深深注视着,流露出无限深情,像是要把她融进眼里,“你放心,等我回来就向你爹提亲!我想,那时他也许不会阻拦,我爹也会同意。”
“嗯,”这句话像颗定心丸,马子华心中充满着憧憬和幸福,将头深深埋进他宽阔的怀里,他终究不负自己!一种男子特有的气息向她袭来直让她眩晕,身子似浮云飘忽。柔声道,“那慧兰姐呢?”
这句问话,像一根刺扎进关世清的心里,如投石击水,打破了宁静温馨的画面。
关世清扭身,一团菟丝花缠绕在酸枣圪针肆意蓬勃,他弯腰摘了一朵在手中把玩,怜惜道:“你看,这菟丝花有子却无根,它出土寸许如果没有适应的植物依附就会枯萎。只有寄生在适合它生长的植物上,才可以开花结果。而此时它已经没根了,靠的是依附的植物共给养分。”他转身把菟丝花交给马子华,“菟丝花藤晶莹透亮,看似茁壮,实则脆弱,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慧兰姐就像这菟丝花,离不开你!”马子华声音哀婉,眸光氤氲迷离。
他拉起马子华让她看着自己,歉疚道:“对不住,委屈你了,我不能休掉慧兰姐。我曾经劝过她,只要她愿意我们准备嫁妆,以我娘的闺女出嫁她。可是她宁死不愿意。但是,我发誓,慧兰永远是我姐。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会同意吗?”
马子华望着关世清眸中的自己,即将离别的愁绪袭上心头,不觉生出怜己悯人的情愫,低声道:“我知道,慧兰姐也够苦的,我也会敬重她。”她想起慧兰早上的话,不由得同情这个苦命的女子。她也喜欢慧兰,慧兰对她确实宽厚、仁爱,有长者之风。本想叮嘱几句不准变心的话,又觉得没必要,变不变心,岂是几句叮嘱所能左右的!她马子华不是那种喋喋不休的碎嘴女人,永远是关世清的崇拜者,对于他的决定,既不追问,也不反驳,更不会提任何条件。正是这些一般女人所没有的优点,才使得关世清痴迷的爱她。
关世清紧紧地拥住马子华:“谢谢你理解我!鬼丫头。”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马子华,也是生平第一次拥抱女人,有一种让他震颤的幸福感,仿佛冰凌花融化在掌心的快意。他俯下脸来正迎上马子华温存如水的笑脸,他深情如渊的目光遇上马子华带着几分羞涩、几分幽怨、几分欣喜的眸光。他双臂一紧,马子华嘤咛一声,轻阖睫羽,一滴泪珠欲滴不滴,姿态慵懒,如午夜里帯露的梨花在东风里含苞待放,直教人心神荡漾,不能自持……
关世清走出树林唱道:“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忽见路上躺着一人,他本能地过去试探,那人年纪轻轻,却气若游丝,脉象微弱,定是劳碌饥饿所致。但见此人穿长衫,戴眼镜,身材瘦弱,手指匀细,想他定是家境良好,读书之人,却不知为何倒在路上。他也不想那么多,救人要紧,便喊来关世林将他抬回家中,先灌了些米汤,又灌了些药,那人才慢慢苏醒过来。自说是在外求学回家,遭遇土匪洗劫一空,死里逃生,饥饿交迫才倒在路上。他和关世清说起在上海上学的事,二人甚觉投缘,关世清见他谈吐不俗,送了些盘缠干粮让他上路。他只拱一拱手说:“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晚上,关世清对父母说:“爹、娘,我这一走不知道甚时回来,您们给慧兰姐招个人吧。”
“这是甚话,她是你媳妇。”
“可是我不能拿她当媳妇,这不是害她吗!”
“那你就不要害她,让她给我们生个孙子。她是死活不愿意离开咱家的。”
“爹、娘,我不和您们争,要留您们就留着,我会拿她当亲姐!”
同样的话他又对慧兰说了,慧兰说宁死不他嫁。关世清无奈。
第二天便告别父老乡亲前往太原受训。
关世清走后,赵慧兰和马子华泡一杯思念的浓茶,在等待中对饮。
(待续)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